：花轿民国二十三年的秋，比往年更萧瑟凛冽。苏州沈家的后院里，

几株老梧桐的叶子早已落尽，嶙峋的枝干像绝望的手臂，伸向灰蒙蒙、低垂欲坠的天空。

十六岁的沈清漪端坐在梳妆台前，像一尊没有魂灵的瓷偶。

铜镜里映出一张过分苍白、却难掩清丽的脸庞，大大的眼眸里，此刻空洞无物，

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。全福夫人拿着沾满刨花水的梳子，一下下梳过她瀑布般的青丝，

嘴里念着“一梳梳到尾，二梳白发齐眉，三梳儿孙满堂”的吉祥话。

那黏腻的梳子每一次刮过头皮，都带来一阵冰冷的寒意，直透心底。

身上是层层叠叠的猩红嫁衣，金线绣出的鸾凤和鸣图案，在昏暗的室内闪着幽微而沉重的光。

这光芒，衬得她稚嫩的容颜愈发没有血色。母亲昨夜伏在她床边，

哭得几乎断了气：“漪儿……我的心肝……爹娘对不住你……可谢家，

我们实在得罪不起啊……去了那边，万事……万事忍耐……好歹……好歹活着……”活着。

沈清漪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，舌尖弥漫开一片荒芜的苦涩。

她想起书桌上那本边角卷起的《新青年》，想起和女同学们在学堂里，

跟着先生激昂地讨论“德先生”与“赛先生”，讨论娜拉的出走，讨论个体与自由。

那时以为，天地广阔，未来有无限种绚烂的可能。却原来，她这只刚刚试着振翅的雏鸟，

终究逃不脱家族利益与旧礼教共同织就的、密不透风的罗网，

要被送往一座名为“谢府”的、华丽而古老的坟墓，

去为一个早已化作黄土的陌生人“冲喜”、守节，用自己鲜活的青春，

为那个腐朽家族的牌坊添上一块砖瓦。门外，锣鼓唢呐声尖锐地撕破了寂静，

吹打着喜庆的调子。可那调子在她听来，是如此荒腔走板，

每一个音符都透着虚张声势的凄凉，更像是一曲提前奏响的挽歌。花轿沉重地起了程，

颠簸着，如同她飘摇的命运。她悄悄掀开盖头的一角，指尖拨开轿帘的缝隙，

贪婪地向外窥去。街道两旁是攒动的人头，指指点点，议论声嗡嗡地传入耳中。

她忽然瞥见几个穿着熟悉蓝布裙、梳着齐耳短发的女学生，夹在人群中，

她们望向花轿的眼神里，带着清晰可见的同情，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鄙夷。

那目光像烧红的针，狠狠扎在她心上。沈清漪猛地缩回手，

轿内重回一片令人窒息的、密不透风的黑暗。她和她们，和那个曾经充满书声与梦想的世界，

已经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了。：喜堂不知颠簸了多久，花轿重重一顿，终于落定。

外面的人声、鞭炮声骤然鼎沸起来，几乎要掀翻轿顶。轿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，

一只微凉而有力的手伸进来，搀扶住她几乎麻木的臂膀。“新娘子，小心脚下。

”一个婆子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。透过厚重如枷锁的盖头，

她只能看到脚下有限的一方地——谢府门口那光滑如镜、泛着冷光的青石板。

迈过高高的门槛时，她腿脚一软，踉跄了一下，险些摔倒。

耳边立刻传来低低的、却不加掩饰的嗤笑声。“扶稳了，新娘子。

”先前那婆子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，“这可是我们谢府长孙媳的进门礼数，

错不得半分。”喜堂里灯火通明，熏香的气息浓烈得令人头晕，

混合着陈年木料和灰尘的味道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，让人喘不过气。

拖着长长的、毫无波澜的腔调高喊：“一拜天地——”她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仆妇几乎是架着，

僵硬地转过身，朝着门外那片被飞檐翘角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，弯下腰去。

腰身弯折的弧度，像一把被强行掰弯的弓。“二拜高堂——”她转向正前方。

盖头下沿的缝隙里，她看到一双穿着宝蓝色缎面寿字纹绣花鞋的、小巧却透着威严的脚，

和一双套在玄色长裙马面下的、属于男人的官靴。那是谢老爷和谢老夫人。她依言深深下拜，

额头几乎触到冰凉刺骨的地面。“夫妻对拜——”她被粗鲁地扳过身子。视线里，

猛地撞入了一抹刺目的红——那是一件和她身上嫁衣同样猩红的新郎吉服。

但吉服穿在一个身材矮壮、面无表情的仆妇身上，而那仆妇的怀里，

正抱着一只精神萎靡、冠子上却滑稽地插着艳丽花翎的大公鸡。

公鸡似乎被这喧闹混乱的场面弄得不安，轻微地扑腾了一下翅膀，

发出“咕”的一声沉闷声响。满堂的宾客静默了一瞬，随即，

那种压抑着的、古怪的窃笑声如同潮水般低低地弥漫开来。

沈清漪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。她早知道是这么回事，冲喜，

抱鸡拜堂……但亲眼所见，亲耳所闻，那深入骨髓的荒谬感和巨大的耻辱，还是像冰锥一样，

瞬间刺穿了她，将她牢牢钉在原地。她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丝线的、真正的木偶，

被身后无形的力量按着，对着那只象征着她“丈夫”的公鸡，完成了这最后一拜。

盖头下的世界，天旋地转。她听见司礼官用一种近乎滑稽的庄重语调，

高声宣告：“礼成——送入洞房！”：新房 · 灵堂所谓的新房，并不在谢府正院，

而是在宅邸最深处一个极其僻静的院落里。院门上的匾额写着“静心斋”三个字，字迹古旧，

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。房间倒是宽敞，紫檀木的家具透着一股古旧的气派，雕花繁复，

却毫无生气。但这里没有半点新婚应有的喜庆氛围。窗户上贴的是白色的“囍”字，

在暮色中泛着惨淡的光；帐幔是沉沉的暗紫色，

如同凝固的血；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香烛和草药混合的、令人窒息的古怪味道。

最让沈清漪心惊胆战的，是与卧房仅一帘之隔的耳房。那里，赫然设着一个阴森森的灵堂。

白色的蜡烛日夜不息地燃烧着，跳动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。供桌上方，

悬挂着一幅年轻男子的画像。画像上的人面容清秀，眉眼间带着一丝文弱和病气，

嘴角却紧抿着，透出一股执拗。这就是她素未谋面、却要为之守候一生的“丈夫”，

谢家早夭的长孙，谢明远。他的目光，仿佛正穿过画布，

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闯入他身后世界的“未亡人”。“少奶奶，

”一个脸盘尖瘦、颧骨高耸、眼神精亮得逼人的老嬷嬷走了进来，

她是谢老夫人身边的得力心腹，姓钱，“老夫人吩咐了，您以后就住这儿。

少爷虽然人不在了，但您就是他的人，得日日为他焚香祈福，抄写经文，保佑他来世安康，

也保佑我们谢家门楣光耀。这院子清静，正好养性。”钱嬷嬷的目光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，

在她身上细细刮过，带着审视与警告。“府里的规矩大，少奶奶是新妇，许多事不懂。

老奴会慢慢教您。只一条，老夫人最重规矩，您需得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，安分守己，

莫要行差踏错，丢了谢家的脸面。”沈清漪垂着头，盯着自己裙摆上细微的绣花纹路，

一言不发。所有的反抗和质问，在踏入这座宅子、经历那场荒诞的婚礼后，

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钱嬷嬷对她的沉默似乎还算满意，

又刻板地交代了几句每日晨昏定省、用膳就寝的规矩，便退了出去，

留下一个名叫小翠的、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伺候。小翠怯生生的，像只受惊的小鹿，

话不多，但手脚还算麻利。她帮沈清漪卸下沉重的凤冠和繁复的嫁衣，

换上一身素净的、毫无装饰的月白色衣裙。夜深了。院子里静得可怕，

只听得见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，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。

远处隐约传来的、更夫敲梆子的声音，空洞而悠长，一下下，仿佛敲在人的心坎上。

沈清漪毫无睡意。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，

望着窗外庭院里那轮被稀疏枝桠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冷月。清辉寂寥，

勾勒出假山和枯树的轮廓，像一张巨大的、无形的网。这就是她以后的人生了？

像这轮冷月一样，被永远囚禁在这方寸之地，直到容颜老去，生命耗尽，

如同那供桌上渐渐燃尽的蜡烛？突然，一阵极细微、却异常清晰的声音，

飘飘忽忽地传了过来。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，在唱曲。唱的是昆腔，

是《牡丹亭·惊梦》里杜丽娘的段落。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，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
良辰美景奈何天，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声音清越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婉和缠绵，

在这死寂的深夜里，听得人心里发酸，又毛骨悚然。那曲调百转千回，

诉说着被禁锢的青春和对美好爱情的渴望，与这灵堂旁的“新房”形成了无比尖锐的讽刺。

是谁？在这守寡长孙媳的院落附近，深夜唱这等情思旖旎的曲子？沈清漪猛地站起身，

走到窗边，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向外望去。月色如水，

庭院里的假山、树木都投下幢幢黑影，如同蛰伏的鬼魅，哪里有什么人影？只有那歌声，

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，依旧若有若无地萦绕着，时断时续。“小翠！”她压低声音唤道。

小丫鬟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外间进来，脸上还带着懵懂的睡意。“你听见了吗？有人在唱戏。

”小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，眼神里充满了恐惧，

“少、少奶奶……您……您定是听错了……是风……是风声……”她的声音细若蚊蚋，

带着哭腔。可那歌声，分明还在继续，如泣如诉。：微光与枷锁第二天清晨，

沈清漪在钱嬷嬷刻板的注视下，仔细梳洗打扮，前往正院给谢老夫人请安。

老夫人端坐在正堂的罗汉床上，背后是“贞节流芳”的匾额，手里缓缓捻着一串乌木佛珠，

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威严与不可侵犯。她仔细询问了沈清漪昨夜的起居，包括是否睡得好，

可曾听到什么异响，语气平淡，眼神却锐利如鹰。沈清漪犹豫了一下，

还是提起了那诡异的歌声。谢老夫人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，

浑浊却精光内敛的眼睛看了她片刻，缓缓道：“那是你‘丈夫’，明远那孩子。

他生前最爱听昆曲，尤其喜欢《牡丹亭》。许是……舍不得这宅子，舍不得你这新妇，

魂魄还未散去罢。”她说得平静无波，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，

仿佛谈论一个游荡的鬼魂，就像谈论天气一样自然。“你既嫁了过来，便是他的人，

生死都是谢家的鬼。他肯显灵来看你，是你的造化，也是你的责任。好生守着，替他尽孝，

延续我们谢家的书香门第，贞烈家风，将来，族谱上自有你一笔光彩，

青史……我们这等人家不敢想，但方志上，总能有你一个名字。

”沈清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，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
用鬼魂来束缚一个活生生的人，让她心甘情愿地被埋葬，